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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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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鴉

宮門下鑰前, 陸錫將人送回了宮。

馬車停在宮門外。

陸錫道:“臣子無詔不得進宮,我只能送到這了。”

蘇錦書說好。

她抱著琵琶獨自走進宮門,穿過那疏闊清朗的青雲街, 走進了一條狹窄昏暗的宮巷。

那裏有個小監提燈等她。

宮巷狹窄, 如此就顯得兩側的高墻如遮天蔽日一般。

掌燈的小監躬身走在前面,提醒道:“郡主當心足下, 慢些走。”

其實天色尚未完全黯下去, 但巷子裏幾乎見不到天光了。

蘇錦書走在其中, 往前一眼望不到頭,只覺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。

她輕聲問道:“為何要建這樣長的一道宮巷。”

此處只有她和那引路的小監, 這話自然是問那小監的。

小監道:“郡主有所不知, 這條宮巷用處可大著呢, 您瞧這城墻頂上, 日夜有神機營守著呢, 萬一有那不安分的亂臣賊子意圖不敬,可直接就地射殺, 誰也越不過這條巷去。”

話音剛落, 好似應景似的,頭頂傳來了幾聲烏鴉的叫聲。

蘇錦書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。

小監嗓子又細又軟,道:“您仔細瞧瞧腳下, 這磚縫裏的血啊,早就洗不幹凈了。”

蘇錦書不想聽了, 後悔自己不該多問。

可小監偏要說:“說起來, 毓王爺當年就是死在這條宮巷中呢。”

蘇錦書心頭一跳,問:“他……他到底怎麽死的?”

世人皆傳毓王是鎮海神將, 皇上特別以他的忌日定為祭節,民間毓園年年供奉著香火。

此前, 在蘇錦書還不知自己真正身份時,她曾聽陸錫提起過,毓王是被害死的。

當時他語焉不詳,蘇錦書也沒細問。

如今,她覺得自己應該知道其中內情。

小監輕飄飄地說:“毒殺。”

蘇錦書追問:“是誰?”

小監說:“曾經的廢太子,蕭庶人,郡主放心,他啊,早已伏誅了。”

蘇錦書沈默了。

隔了一會兒,小監又自行開口:“聽說毓王死的時候啊,沒合上眼,屍體就暴在宮巷中,無人收斂,一天一夜之後,有人來看,人的屍體還好好的,唯獨兩只眼珠被烏鴉叼走了……”

烏鴉拍著翅膀從頭頂上撲棱棱飛過。

蘇錦書的指尖忽然不受控制地顫抖,她抱緊了懷裏的琵琶。

小監一路將她送回朝露臺,再次提醒道:“郡主當心足下。”

蘇錦書走出幾步之後,忽然回頭瞧了一眼他的臉。

小監的立刻把身子躬下了,幾乎要把頭埋進地裏去。

蘇錦書回去的一路上,幾乎是渾渾噩噩,沒什麽知覺。

直到有人一路小跑迎了出來,艷麗的海棠色撞進眼裏,才讓她心一點一點回溫。

公主還在朝露臺,她坐立不安等了大半天,終於將人盼回來了,劈頭就問:“你和陸錫鬼混了一整天啊?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?”

蘇錦書懷裏還抱著琵琶,當即非常果斷地否認道:“我沒有!”

公主卻越發篤定:“你急什麽?”

蘇錦書的反駁一下子弱了許多:“……我沒有。”

公主道:“你可千萬別犯糊塗,撇開他這個人不談,他家裏簡直就是個吃人的魔窟,尤其他家那個老太太,掛了個永榮郡主的名頭,都一把歲數了,還在內宅天天擺譜。你萬一嫁到他家去,可就倒大黴了。”

蘇錦書見她越說越離譜,恨不得上去堵她的嘴:“什麽嫁不嫁的,你別亂說了。”

不過,她很好奇,擺好琵琶後,蘇錦書t問道:“你剛才說他家那個老太太……怎麽回事?”

紗帳落下,藏住了隱秘的交談聲。

兩個女孩在內間裏說起了悄悄話。

“其實永榮郡主並不姓蕭,她是先朝一個公主的血脈,因先祖救駕有功,賜了蕭姓,再後來,又賜婚給了平陰侯。平陰侯的元配夫人,是永榮郡主的娘家侄女,那倒是蕭氏血脈,可惜身體不好,早早病逝了,新的侯夫人進門後,簡直被她折騰慘了,也就是陸錫的親娘。”

“你猜陸錫為什麽不愛回家?”

“怎麽說陸錫也是她的親孫兒,那個老太婆竟然狠毒到在親孫兒的飯裏下藥,害得陸錫小時候一直咳咳咳,被人叫了七八年的小病癆鬼。”

蘇錦書心驚膽戰:“她怎如此狠心?她所圖為何?”

公主道:“元配侯夫人留下來一個兒子胎裏不足身體欠佳,可新夫人生下的次子卻活蹦亂跳,平陰侯家世襲罔替,爵位可值錢得很,等到了請封世子的時候,平陰侯為了家族的長盛和子嗣的綿延,一定會選身體康健的兒子。那老太婆偏心長孫,就幹出這事了。”

蘇錦書嘆了口氣,問:“你們京城裏的人,是不是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?”

公主哽了一下,道:“我們正常人不這樣,不過……下毒使壞什麽的,倒真是習以為常了。”

蘇錦書問:“你們不覺得累嗎?”

公主道:“再累也得活著呀,我們就出生在這樣的環境裏,沒辦法。你若是生在京城,你也會習慣的。”

蘇錦書今夜帶著苦悶躺在榻上許久不能入睡。

好不容易入了夢,卻有烏鴉擾夢,將她驚醒了。

蘇錦書輕輕下榻,沒有驚醒熟睡的公主。

但值夜的宮娥很警惕,在她出門的一瞬間就驚醒了,上前道:“郡主有何吩咐?”

蘇錦書望向門口。

宮娥察言觀色,勸道:“夜裏有宮禁,不許私下亂逛,郡主,太晚了,歇著吧。”

這是進了牢裏啊。

蘇錦書朝她點了點頭,又回到了內室。

宮娥替她整好了衾被,無聲地退了出去。

宸極殿是天子內朝,也是皇上的寢宮,夜已過三更,殿中仍燈火通明。

司禮監在皇上面前跪呈:“陛下,已查明,今日為郡主引路的那小監本名張林方,早些年在太後宮裏服侍,因性子木訥不會討巧,被調到下面掌燈,去年不知怎的忽然被開竅了,捐了幾兩銀子,才在婉妃娘娘宮裏討了個體面差事。但今日婉娘娘並未派他到宮門迎人,是他自作主張。”

皇上的表情看不出什麽情緒,他極平淡的說了一句:“密審。”

司禮監領命退了出去。

皇上對角落裏的內侍道:“明日下朝後,宣陸錫進宮。”

內侍垂首應了句:“是。”

宸極殿的燈直到天明時分才熄滅。

翌日清晨,公主照舊早早起身,去中宮請安。

當今聖上比起他的先祖們,不太熱衷於美色,十多年了,後宮還是幾張老面孔,沒什麽可聊的,也沒什麽可鬥的。

幾個皇子早就住到宮外去了,如今宮裏就剩公主一個孩子。

皇後與婉妃正在一處閑聊,見公主到了,招呼她用了一碗甜羹。

公主這個年紀的少女吃什麽都香,看的人也胃口大好。

皇後笑了笑,使了個眼色,讓伺候的人退遠了,只留心腹在側。她溫聲道:“昭明,你這些日子和錦書住在一處,你覺得她的品性如何?”

昭明瞄了一眼母妃。

婉妃垂著眉,不說話。

昭明放下碗,意猶未盡,毫不在意道:“能如何,她從小長在鄉野,比不得京裏的貴女心眼多。我跟她在一起玩比出去赴宴舒服多了。”

皇後道:“是啊,沒什麽心眼,笨笨的……那你來中宮請安時,她有沒有說要一起來?”

昭明搖頭說:“沒有。”

婉妃這時開口,溫吞道:“長在鄉野裏的孩子,哪裏習慣宮裏這麽多規矩,還是應當教一教。”

皇後笑著:“是啊,可憐見的,從小沒爹沒娘,也沒人教……已經這個年紀了,也不知能不能扳回來,該盡早安排一個教引姑姑,正一正規矩。”

婉妃應承著:“皇後說的是。”

皇上下朝後例行往皇後宮裏走一趟,同用早膳。

婉妃和公主早已離開。

皇後一邊給布菜,一邊道:“皇上氣色不好,政務再忙也應保重龍體。”

皇上只淡淡的應了一聲。

緊接著,皇後委婉地提起了教引之事。

皇上執箸的手停了下來,沈吟了片刻,道:“不急,朕都還沒召見她呢。”

皇後一聽此話,立刻請罪:“是臣妾心急了,望陛下莫怪。”

皇上揮一揮手,示意她不用小題大做,茶餘飯後的商量,也不必往心裏去。說到底,這是皇後在試探他的態度。

不光是皇後,包括前朝也都在好奇,皇上對這位新接回來的郡主能捧到什麽程度。

陸錫在宸極殿等了約一盞茶的功夫。

殿外傳來了腳步聲。

不是皇上。

倒像是……

他朝外面迎了幾步,果然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踏進來,腳步猶猶豫豫的,邊走邊打量,直到看見他,眉眼間的迷茫才漸漸淡去。

兩人互相朝著對方走去,明顯蘇錦書的步子更急一些。

陸錫問道:“你怎麽來了?”

蘇錦書道:“他們說皇上召見我,便把我帶來這了,原來你也在這裏。”

陸錫看見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,道:“昨夜你沒睡好?”

蘇錦書“嗯”了一聲,說:“做了幾個夢。”

陸錫問:“夢到什麽了?”

蘇錦書靜了一會兒,道:“夢到烏鴉了,還夢到人的眼珠……你說,烏鴉會專門叼死人的眼珠嗎?”

陸錫一聽這話,臉色一點一點的沈了下來:“是誰在你面前說了什麽?”

蘇錦書今天沒有對他笑,她那一雙天真的眼眸冷冽了許多,道:“烏鴉愛叼腐肉,但沒聽說過只叼人眼珠。我生父因何被人毒殺?是誰挖走了他的雙眼?”

陸錫很明白,人的蛻變,從恨開始。

她的心裏,已經有這種東西生根發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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